火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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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與耕作—讀黃錦樹《火笑了》
黃錦樹散文集《火笑了》於去年十一月出版。我拿到這本書時是今年一月十四日,當天早上從檳城回到新加坡,一下飛機就直奔書店,顧了一整天店後回到一個人的家裡,迫不及待地將這本書讀完,一個人在客廳讀了幾個小時,這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和父母親逛書店選一本自己喜歡的書買回家後就關在自己的房間裡把它讀完的情景。
接下來一兩個星期這本書都一直在我書桌上的顯眼位置,我的個人電腦前,有空檔時就隨意拿起來翻一翻。後來又將這本書帶去上班,沒病人的時候讀,從頭開始看起。第二次看時就不用書籤了,大概知道自己看到哪裡,就接著讀下去。在新加坡這繁忙的城巿裡讀《火笑了》,第一次讀時一直湧出一種埔里的鄉村氣息,第二次讀時這感覺才淡了些。
《火笑了》分為三卷,〈嗨,同代人〉,〈火笑了〉和〈江湖〉。〈嗨,同代人〉一卷多為他為同代人寫的序或回應,包括言叔夏(1982),房慧真(1974),楊索,伊格言(1977),朱宥勳(1988),李岳鴻,連明偉(1983),黃翰荻(1951),好幾位年紀都比作者小得多,其他篇章裡〈嗨,同代人〉談賴香吟(1969,因此也一定會談到邱妙津(1969)),〈沒有窗戶的房間〉談袁哲生(1966),〈時間之傷,存有之傷〉談童偉格(1977),〈未竟的書寫〉談郭松棻(1938),以及〈陳映真的理想讀者〉談陳映真(1937)和趙剛的書。黃錦樹在談論或描述當代台灣文學時,總帶有一種冷靜和專業的筆觸,和被討論對象保持一種適當的距離。能在三年內為這麼多作家寫序,並如此貼近且準確地提出對台灣文學的觀察,他無疑是台灣文壇的重要存在。本書最後一篇〈幾個愚蠢問題〉中提起他最常被問的愚蠢問題第一名是"為什麼不寫作你的台灣經驗",〈嗨,同代人〉整卷基本上己是"我的寫作就是我的台灣經驗"最好的實證。而這個面向的黃錦樹或許是馬來西亞的讀者相對來說較不熟悉的。
〈嗨,同代人〉裡另有三篇提到馬華文學,〈第四人語〉談黎紫書,〈風下奇談〉談張貴興,〈南洋底死〉從陳千武談到張貴興和李永平,除〈南洋底死〉還是相對冷靜和旁觀的筆觸,〈第四人語〉和《風下奇談〉裡,談到馬華文學,黃錦樹的角度很明顯更接近自己,更多的"我"和自我在散文的場域裡出現。在〈第四人語〉裡,他指出黎紫書認為自己受到肯定不是因為她是馬華作家而是作品夠好,這狀況或可表述為"黎紫書大於馬華文學,在小文學裡,這裡狀況其實很常見,當個人的象徵資本遠超過他所屬的社會群體時",又說"馬華文學需要我們,遠甚於我們需要馬華文學",這個說法,看在我這個世代的眼裡其實很有趣。顯然"馬華文學"一詞在經歷一個世代後己經出現了些變化,如果現在"馬華文學"代表的是李永平張貴興黃錦樹黎紫書鍾怡雯陳大為的集合,我們這個世代是否還有可能出現"XXX大於馬華文學"的作家呢?而若現在"馬華文學"一詞的象徵資本還是小於李永平張貴興黃錦樹黎紫書鍾怡雯陳大為象徵資本的總和,又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我個人覺得"馬華文學"一詞的象徵資本己比從前大得多,和我同世代的黃瑋霜小說《母墟》在台灣出版時,出版社就用了"馬華文學新星"這樣的廣告詞)而相對於李永平和黎紫書迫切地甩開"馬華作家"的印記,黃錦樹一直都是很"馬華文學"本位的,但他或許正是"馬華最需要他,而他最不需要馬華文學",最有本錢不必理會的那位,除了"因為馬華文學最脆弱,最貧瘠,最無助,而我們多少還可以做一點事"之外,是否有其個人,內心和情感的理由呢?
卷二〈火笑了〉進入本書的重頭戲,述說自身真實經驗和情感的散文體,〈馬華文學無風帶〉,描寫了作為一個僑生在台灣社會面臨到的困境,"到哪裡都不受歡迎",在下一篇的〈蘆花江湖〉,黃錦樹又提到一段很有趣的往事,"大馬甫成立的N學院的院長H突然來訪,問我要不要回去當該院中文系的主任",當然我們知道作者最終並沒有回來馬來西亞,而"近年N學院動盪不安,連德高望重的K都被高層以骯髒手段逼走",講師也紛紛離去,學生人數驟減。"。在外不受歡迎,面對馬來西亞的現實困難要回去著陸又需要無比巨大的勇氣,這應該己是絕大多數人在國外的馬來西亞華人的共同心境,人在國外遇到最友善的問題應是"什麼時候要入籍變成新加坡/台灣/英國/美國人呢"等等之類的,他者的友善同時卻又是抛棄自己馬來西亞華人身份的期盼(馬來西亞華人這身份有什麼好令人眷戀的?)。無論如何,一個有黃錦樹的在馬馬華文學己給人太多太多的想像空間了,大得可以寫出一本後設小說的程度。雖然照書裡本人的說法比較接近他很大可能會被現實弄死什麼也寫不出來,不過我自己是覺得以黃錦樹之才能和厚度,即使那年他回到馬來西亞,也一定能存活下來,不會被埋没。下一篇〈那棵樹〉寫2013年回馬來西亞想實際幫忙做點事在新紀元(也就是那個N學院)搞研習營的過程,文中提及有位余老先生,遊說他(還有張錦忠)以他為榜樣,來日返鄉為故鄉子弟盡一分心力。
〈火笑了〉,〈沉重的沒有〉,〈散戲〉是這本書最重要的幾篇。"火笑了"一詞來自黃錦樹的母親,他在引言中提及,這本散文集他原擬題為《嗨,同代人》,因母親病逝於2014年9月,故改題此書名以為紀念,這本散文集也是以母親親筆字跡寫的"黃錦樹回來媽媽高興,媽媽看看"作為封面,由此觀之,或可視為此書為一關於母親之書(或延伸為家,或馬來西亞這一原鄉之書)。〈火笑了〉一文是《火,與危險事物》吉隆坡推介禮的發言稿,總結了這些年來他的馬共書寫和文學創作,而〈沉重的沒有〉是〈火笑了〉的複寫,兩篇放在一起看,始於母親,而終於父親,馬華文學似乎是那一直在那遠方召喚他的母親,也是留下"什麼都沒有,和欠缺",給他繼承的父親。〈散戲〉一文直寫自己的母親,從母親的日記寫起,到每次回家探望母親的情景,最後終到母親的葬禮。在馬來西亞華人大家庭裡,母親過世是一件影響許多人接下來人生的大事,我覺得黃錦樹的書寫很有代表性,那場景對很多馬來西亞華人大家庭來說或許都十分似曾相識。長居國外的遊子(通常都不是老大)總是母親心裡的驕傲,但因為長期不在家裡,從家裡的資產甚至到母親的葬禮都無從過問起,而家裡的資產一不小心裡就會被在馬來西亞的兄弟因為現實因素看上然後搞出一堆麻煩事,最壞的情況是最終舊家也沒了。但母親,或老家,是遊子返鄉的理由,母親過世老家沒了以後,還有什麼是回到這裡來的必要呢?而相對於留學西方的馬來西亞華人回不回來馬來西亞是一種選擇,留台者,往往卻沒有這種選擇(或作回來馬來西亞這選擇太艱難了需要太大勇氣,或回來了根本呆不下去),當父代消逝時,當初"沒有選擇的選擇"在心裡被放大了,這傷感是那年紀的留台世代獨有的。因此,不難理解,文末,黃錦樹會感嘆"自己也己經很老,很老了。"。
卷三〈江湖〉中所收的文章是我最熟悉的,之前大都己在別的地方讀過,其所寫和讀者息息相關,或關於一些近年發生在黃錦樹身上的重要的事,之前在《燧火評論》讀過的《我們的民國,我們的台灣》寫中華民國/台灣,《我們的新加坡》寫新加坡,〈華文課〉寫馬來西亞的華文課。〈江湖上的研討會〉是破題之作,在前一卷的〈聊述〉裡提及的老師在這裡變成踩到作者紅線的A,江湖,或許本來就是尊敬然後幻滅的場域。(無甚關聯,但去年年中見到黃錦樹本人後一堆人跑來問我如何有沒有幻滅)。〈沒有查禁〉寫《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出版時在馬來西亞被政府"沒有查禁的查禁",〈不可能的祝福〉是九歌2014年度小說的得獎感言,我第一時間在黃錦樹的臉書上看到的,當下只覺得得個獎也要砍人果然是黃錦樹。〈沒有位置的位置〉是去年花蹤馬華文學大獎的得獎感言,去年花蹤頒獎典禮我在現場,坐在台上看著預錄好的黃錦樹出現在大螢幕上。如果花蹤馬華文學大獎對馬華文學來說是重要的,那去年這獎頒給黃錦樹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它基本上確定了馬華文學的無國籍華文文學定位,事實上有好幾位前輩作家在我面前提及對花蹤工委會改章程將入選條件從馬來西亞公民改為在馬來西亞居住十年以上讓黃錦樹得以入選感到不滿(照原章程黃錦樹連入選的資格都沒),不過也不見任何人公開發表文章評論這件事,不懂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只剩下出席或缺席,鼓掌或沉默兩種情況,很少人再願意對一些事情的本質公開地去論辯。沉默或許來自於文化資本的差距,另一方面花蹤工委會改章程這動作值得我們思考,這是否證明花蹤需要黃錦樹遠大於黃錦樹需要花蹤?
黃錦樹在感言裡將這個意義深遠(但只是"錦上添花")的獎獻給他的母親,也意味深長地寫下了這段:"隨著離鄉的日子愈來愈長,返鄉之眠不再有忘卻他鄉的功能,即便在夢裡,也己知此身是客"。離開馬來西亞二十九年,黃錦樹的台灣經驗其實己經遠超過他的(新的)馬來西亞經驗,在馬來西亞空間上的缺席,無可避免地造成了(新的)馬來西亞經驗的匱乏(也造就現實主義之不可能)。馬來西亞這些年的社會變動巨大,對華人來說更是如此,從308政治海嘯,到各式各樣的公民運動,近乎幻滅的政黨輪替和政治平權,全球化的衝擊,少子化帶來家庭和經濟結構的轉變,華教的商業化和資本主義化,在年輕世代消失中的各方言群,華人民族主義的崩潰(或轉化為一種極端的種族主義),相較於〈我們的民國,我們的台灣〉精準地寫出對台灣社會近年變化的觀察,我很好奇,黃錦樹若寫〈我們的馬來西亞(華社)〉是否還有相同的把握,或仍總帶有一種台灣回望的視角。他念茲在茲的,或許仍是他父親母親,或曾屬於他的那個世代的馬來西亞(和華社),(即使早己一去不返或面目全非),這或許可解釋為什麼他對於菊凡溫祥英小說的興趣比那天晴(1980)或黃瑋霜(1981)小說的興趣大得多,或為什麼年輕世代也有他自己也這麼覺得的"黃錦樹己經很老,很老了"的錯覺(因為社會變動實在太大且欠缺傳递文學資本/觀念的載體),明明他和那天晴的年紀差距其實遠小於他和溫祥英的年紀差距。另一方面,值得深思的是,難道我這一代或更年輕的世代,是沒有人寫作,或寫不出值得他評論的好東西的?馬華文學,又將回到他上一代的沉重的沒有,和欠缺,的狀態?
無論如何,可以想像"歷史控"黃錦樹未來的書寫仍將以馬共/先於他世代/他同代的馬來西亞華人歷史/社會為創作背景。
《火笑了》收了一篇〈讀中文系的人〉,是黃錦樹於1994時寫的碩士論文的自序,其中提到魯迅對章太炎的早年形象反芻不己。我閱讀黃錦樹上一本散文集《焚燒》是去年年中的事,但其實《焚燒》是九年前出版的書,這給我一種短時間內黃錦樹快速老化的時間上的錯覺,讀完《火笑了》,反使我想念《焚燒》時的黃錦樹。或許黃錦樹實在是一個太巨大的符號,無法和馬華文學和其周邊的種種切開。但若我們能從一個人的角度,去閱讀《火笑了》這本散文集,看黃錦樹作為一個喜歡閱讀和喜歡寫作的人,在社會上的行走和遭遇,作為一個遊子,書寫對於母親和家的感情,或許我們可以看到更多。
五十歲還很年輕,至少醫學上是如此。
正是耕作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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